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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姑
发布日期 : 2024-06-29 09:07:17 文章来源 : 潮州日报

城里人·乡下人之二

阿姑

□ 梁卫群


  阿嫲家的常住人口连同我,才三个。


  阿嫲40多岁才生的细姨,我们从来不叫“细姨”,叫“阿姑”。阿姑才大我14岁,我小时候在她的背上睡过,我总拿仰视的眼光看她,从不怀疑她是一位长辈。


  总记得她在夏日午后坐在青石板门槛一头,照着斜搁在门槛另一头的镜子,仔细地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,我耐心十足地等着,等阿姑梳完头给我五分钱,拿个题着“为人民服务”红字的白搪瓷口缸去火巷口买两根雪条。阿姑很能干,也很勤快,她做手工抽纱、用缝纫机做服装、下田里干农活、洗家里的衣服、挑水……都很利索。阿姑这么能干,因为她是长辈啊,我从没想过她那时也是一个一二十岁的姿娘仔。家里罕见的零食也都是我的。我和阿姑唯一的交集,就是我们一样爱吃雪条。


  很长时间,家里就只有我们仨:阿嫲、阿姑、我。阿嫲是定海神针,阿姑是最忙碌的,我不知成天在干嘛,但应该是不太吵闹的,有时难免闯祸了,阿姑会急叱一声:去到底块(潮汕方言:哪里)草就干!不明白是什么意思,但知道阿姑恼了。所幸挨骂的次数很少。


  家里常来的一位叔叔,常来只是一个相对概念,因为他比其他后生哥来得频繁多了,其实他也没办法经常来,他在部队搞测量,有时会给我带漂亮的红笔芯的铅笔。来阿嫲家,自家人一样,却规矩守礼,好青年的样子。


  我记得有一天,很不寻常。


  阿嫲不在家。阿姑和她的女伴在门前廊道光亮处做抽纱。叔叔来了,他跟阿姑不知怎的,竟高声,似乎争执起来。我当时是惶恐的。——家里从没有吵架,也没有高声。后来阿姑被叔叔推进屋里,叔叔一脸生气的样子,竟把门掩上,从外面落锁,末了,把钥匙丢进阿姑放手工活的竹篮里。


  与我的骇然极大反差的是阿姑那女伴一直一脸淡然的笑。所以,看透表象明了真相,实在是一种永远让人羡慕的境界。


  而我竟能对此事守口如瓶,没告诉阿嫲。


  叔叔后来成了阿姑的丈夫,我们一直叫他“阿叔”。


  阿姑结婚之前,潮汕旧俗,新娘子是要挽面的。请了一位妇人,记得她拿粉饼把阿姑的脸抹得白白的,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白线,一头用牙咬着,两个手配合着操纵白线,我便看到阿姑脸上的粉屑掉落,渐渐露出一层粉红。


  成人的世界太神秘了。


  所有神秘的东西令我有一点点好奇,却并不吸引我。妹妹出生的时候,阿嫲曾带我到城里去看。对于妹妹,我一点印象也没有,却记得妈妈头上缠了一条布,这样的妈妈让我陌生,让我有点害怕,我扯着阿嫲,要回乡下。


  世界神秘的东西蛮多,禁忌也蛮多。


  比如,大人不允许你拿手指着天上的月亮,指了便怎样,耳朵会给它割了。奇怪,为什么割的不是手指而是耳朵。我望着远远的天,静静的月亮,它那么远,那么无害,偷偷拿个指头指了它,后来发现耳朵根真有点疼。缺灯少火的乡村,到了夜里,经常四下黑魆魆,似乎随处都有怪兽出没,我是爱月亮,而且最爱大大的圆月,纵然耳朵给割了一下,并不曾怕它,但心里会存着点轻轻的敬畏。


  比如,牙齿掉了,若掉的是下面的牙,就要双脚并齐,用力把牙丢到屋顶上;若是掉了上面的牙,就要双脚并齐,把牙丢到床底下。记得,要双脚并齐,不然新牙就长不齐整。我现在纳闷的是,我的牙长得不够齐整,那决不是我丢牙的时候存心不站好,每一次都有好好站的;还有一件事,我怎么从没在床底下看到过丢进去的牙。


  又比如,不要从晒在外头的女人的裤子下面钻来钻去,会晦气;睡觉的时候,不可以把脚屈膝立着;吃饭的时候,不能把筷子竖着插在饭里……


  生而不易呀!生活虽然有趣,但威胁也并不少。比如,面对一只并不温顺的狗,你要准备、要酝酿怎样的气场来抑制它对你发作,虽然狗们发作的次数极其有限,但哪一次你敢不严阵以待?


  大人问我,过年要穿什么衣服。未必是征询的意思,可能是心情正愉悦着,便愿意分享一点尊重给小孩。年少无知的我对这个问题却当了真,并认真作答,我说要穿裙子。结果大人笑了,笑小孩的无知,裙子是夏天穿的哟。20世纪70年代那会,冬天穿裙子,确实不现实。


  过年了。最喜欢过年!日子不再沉闷单调。


  会有专门带着爆米工具的外乡人进村,在我家住的祠堂外埕安顿下来,接收各家送来的糯米。会听到好响的“bong”的一声,若跑出去看,还来得及闻到空中散发着那一阵爆米花的香味。


  村里榕树下舂米的声音也渐次传出,村里开始有种繁忙的景象。


  小孩子最兴奋了,急切地等着阿嫲碾米、磨粉、做粿,我呢,专负责用桃状模具把粿揉压好,要掌握好力度,面上的“字”才清晰,反手一扣,把印好的红桃粿扣在另一手掌中。各家做的红桃粿大小不等,但都一个形状,肥宽的一头逐渐往下收缩,扭着腰,扭到最后是一根细细的尾巴,俏皮地往左一翘。依序一圈圈摆到匾里。阿嫲喜欢把红桃粿的颜色调得鲜艳些,平添一种喜庆的气氛。


  等到大年在即,鹅就出现了。鹅是年货的压轴主角,是隆重的春节必不可少的祭祖礼品,是多少人念念不已的美味。阿嫲让人宰了鹅,往烧好开水的锅里把鹅放下去,过一会取出来拔毛,粗毛拔去,还有些细细的毛,是需要花时间仔细另择的。我又派上用场了。


  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浅口木桶平日是洗衣的,也是我小时候的澡盆,到过年的时候,就用来洗宰好的鹅。剖鹅是件隆重的技术活,鹅收拾好了,得体地躺在盆子上,一个胗子(这边叫“腱”),沿着白色侧边小心剖开,取出中间黄色的东西,洗净放下,那么妥帖,感觉很矜贵。


  在阿嫲这里,没有宠溺,没有纵容。阿嫲原则性很强,是村里的女干部。女干部这个词现在已经给用坏了。但我的阿嫲当年是受人尊敬的。很多事,她心里明白,却不说人是非。阿嫲去世二十年了,我却有时不由就想起她。


  阿嫲一般是不大管我的,可能想着我还小,可能想着我过几年还要回城里去上学,也没要我学干活。相对于农村的小伙伴,我不用带弟妹,不用割猪菜,我要自由许多。


  自由而平静地过了将近五年,我七岁了,我要回城里去上幼儿园。我回城里,回到一种既热闹也挤迫、秩序井然却也规约多多的生活方式。


编辑  张泽慧  责任编辑  詹树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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