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，人从海棠花下过。

　　当花枝在肩，仿佛有一万朵少女时光，候鸟南归一般，栖息到眉前。

　　海棠——海棠。我在心底念着海棠，像有清脆圆润的珠子在舌尖上弹跳，带着泠泠的朝露之气。

　　我在花枝下默念海棠，像母亲在旧年的庭院里，在清晨，唤我起床，给我梳辫子，给我穿新衣服……那时的我，像一簇海棠，盛开在母亲喜盈盈的温柔目光里。

　　十几岁时，第一回读李清照的《如梦令》（昨夜雨疏风骤），第一眼，先就喜欢了那一句“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”因为这里有对话，有戏，有起伏和波折。更因为，这里有“依旧”。依旧，是信赖，是不变卦。

　　昨夜雨疏风骤，浓睡不销残酒。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？知否？应是绿肥红瘦。

　　少年时，眼底尽是春光，目之所及尽是海棠。我当然相信，好花日日开。这个世界，绿树阴浓也好，秋水长天也好，可是自有一方小天地，在闺阁之间，海棠花开娇艳明媚。海棠花开，红得像风里一盏永不熄火的灯笼。风雨之后，海棠不曾凋。它依旧完好无缺，不被打扰，不被损伤。

　　海棠依旧啊。

　　是从哪一天起，我的喉咙忽然就被撑宽了呢？宽得可以吞下这一整首完整的词，吞下这首词里暗流汹涌的无常与变数。

　　这首词，是个独幕剧，剧里有两个角色。一主一仆吧？好像不全是。我曾以为，是一个寂寥的中年人，和一个明媚无邪的少女。卷帘的是少女，问花的是中年人。可是，某些资料说此词是李清照的早期词，是她青年时期的作品。啊，原来这不是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年人之间的对话。而是一个懂得惜春、有深深的生命之感的人，与一个心思懵懂粗砺如麻袋的人，进行的一段答非所问。

　　她知道伤春、惜春，她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借薄冷小酒消解生命之愁，哪怕为一朵花，为一场花事。为一朵花，又何尝不是为自己。她知道花之易折易凋，春之短暂，生命之须臾与无常。

　　本来的现实是，凄风冷雨中，她独自宿醉，到清晨，仍感醉意未曾销尽，而昨夜的风雨却是历历在心。其实，何曾醉过呀！她比谁都清醒。她明白昨夜来过风雨，也知晓今晨残红扑簌满地。从一夜风雨，到落英满庭，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。

　　美，是易碎的。春光，是易逝的。

　　可是，忽然有一个似乎是不解风情的卷帘人，冒冒失失地出现在舞台中央，她说：海棠依旧。

　　海堂依旧。说的是，春长驻；说的是，美在那一刻，呈现出永恒。

　　雨疏风骤，浓睡残酒，绿肥红瘦。不论窗里窗外，在多情易感的李清照这里，世界是低温的，微凉的，残缺易损的。

　　一句“海棠依旧”，仿佛是蒙昧夜色里，忽然闪出来的一束强光，生命被倏地照亮，一颗惜春之心被倏地烘热变软。

　　一首词，就这样荡漾了一下。

　　现实与梦幻轮替，坚硬与柔软同在。

　　从雨疏风骤开始，情感的温度不是垂直下降，下降到落红满地。而是借一个卷帘人的背影，完成了一个九十度的拐弯，完成了一次极具美感的起伏。在绿肥红瘦之前，还有过“海棠依旧”。

　　海棠花开，这是春之沸点。海棠依旧，这是生命在沸点里升华，一刹那即是永恒。

　　我行走在春日的海棠花枝下，微风经过，花雨缤纷。我知道生命是一场减法，而且终将平铺直叙、平淡无奇地减下去。只是，有没有一个卷帘人，来将这板结的光阴撬动一下，撬出一个口子。在冰冷的现实泥土之上，扦插一根梦幻的花枝？在大面积的沉寂里，有时多需要一个颜色、一种声音，来“破”一下。

　　如梦令，这个词牌名有意思。是有点儿雾气？还是实在的清醒？海棠开依旧，一定是个梦吧。

　　（许冬林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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