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　　没有风。阳光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，赤烈而刺目地晒着，芒尖一样的灼人、刺人。乌兰布统草原，一望无尽，在久久不雨持续干旱的日下，只剩下了一层贴地的草皮。

　　缓坡下有几座蒙古包，在草原上散落得很远。杂木围起来的柴扉，栎木、桦木做成的勒勒车，横陈在草原上，刚削去树皮的新木，白得晃眼。浩斯、其木格、巴特尔、琪琪格、阿其图几户人家，就聚居在缓坡下这处阴凉的山凹里。

　　乌兰布统是一片奇特的草原，有低山、有丘陵，有峡谷、有沙地，有河流、有湖泊，不像呼伦贝尔陈巴尔虎新巴尔虎那样平展展的一望无际。浑善达克沙地，就在乌兰布统的西边，科尔沁沙地，也在不远的东边。这是两座著名沙地中的一片草原。

　　浩斯就在山凹里养着骆驼，他的驼圈，就在蒙古包的旁边。他穿着一身浅湖蓝的长袍，戴着一顶枣红的蒙古帽，笔直的腰杆和多褶的脸庞，看得出不到四十的模样。一年年靠天吃饭，让浩斯对天气、对草场十分敏感，浩斯说，今年旱，草原草没了，草吸不到水，长不出；去年，草长到这里的。他比划着，指着小腿肚。

　　干旱的乌兰布统，又是一番模样。

　　草原的草，虽然浅浅的遮不到脚趾，山凹深处的骆驼，依然不慌不忙，一步一步，悠闲地甩着尾巴，头也不抬，啃着、舔着，向着远处，慢慢走去。

　　缓坡上，一峰找不到妈妈的幼驼，昂着头，嘶鸣着呼唤着，从坡顶不知什么地方冲出来，沿着山坡急遽地跑下去，一边趔趄着，跪下又站起，一边追赶着远去的驼群。骆驼走过的草坡地，留下了一痕细细的沙土路。

　　这是乌兰布统温柔的一幕，寻找妈妈的幼驼，离开了浑善达克，离开了科尔沁，离开了沙漠、沙地、戈壁，就不会有骆驼了。

　　和浩斯他们的这一处草场不同，花轱辘台牧场，是一片更大的草场，往日里，这时候应该是莺飞草长，草原上盛开着无数朵缤纷、无数朵艳丽的鲜花——格桑花、金莲花、马兰花、金露梅、风信子、矢车菊、毛地黄、紫花地丁……

　　可是今年，连虎楱子、鼠尾草、山丹丹也不见了。只有一簇簇蓝白相间、白紫相间、茎大根粗、生命力顽强的狼毒花，怒放着，盛开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。

　　有人欣赏着这种不畏干旱、不怕贫瘠、不惧恶劣、顽强坚韧、象征着坚贞爱情的花朵；也有人担忧，狼毒花扩散，是草原环境退化的警示。

　　在花轱辘台牧场，我遇到了牧民通拉嘎，这是一位看不出年纪的蒙古人，不到50岁吧，风日雕刻着他的脸庞，他穿着一身晒得发白的蓝旧的干部装，骑着一辆摩托车，风尘仆仆，一头汗珠。通拉嘎的牛群在遥远的山坡上，这位勤劳的牧民，与另一位牧民合作，两个人在远离嘎查远离家人的草场，放牧着200多头黄牛。

　　烈日下，通拉嘎头上的汗珠，闪闪发光，他告诉我，现在放牧，不骑马了，马太贵，费用大，操心；摩托方便，省钱，快。后来，在花轱辘台牧场不远的一座敖包，我目睹山坳处一个牧民在赶牛，他一只手握着车把，一只手扬着牛鞭，俯身向右，摩托车几乎贴着地面。

　　通拉嘎的牛群，一年能下20多头牛崽，留下一半放养，一半卖掉。养两年的成牛，一年也能卖出20多头。像浩斯一样，通拉嘎也是忧心干旱，卖牛的快乐，只是像刚才天边掠过的那只飞鹰，一闪而过。

　　太阳，这时候又升高了，通拉嘎身后的桦树林，树影斑驳。

　　我又继续北上。

二

　　太阳底下的西拉木伦，在克什克腾大地劈开了一道深深的大峡谷，这是西拉木伦深断裂。坝上高原，硬生生在这里被撕开了一个50公里的大口子，绵延几百公里。站在高高的崖壁上，俯瞰着绵延不绝的深断裂，谷底的溪流、绿洲、岩壁、黛树、岛丘，契丹的金戈铁马，辽国的铁骑长矛，《淮南子》、《水经注》、《吕氏春秋》，急管繁弦，纷至沓来，不绝如缕。

　　历史，就是这样，不声不响、若断若续，埋伏着玄机。

　　西拉木伦是西辽河的源头，古时候曾称为饶乐水、潢水、辽水、大潦水、巨流河。这是一道与台湾血脉相连、血缘相亲的河流——

　　2009年，台湾作家齐邦媛，以85岁高龄，历时4年，完成了长篇记忆文学《巨流河》。2010年10月，北京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又在大陆出版。

　　《巨流河》，讲述了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，讲述了一代铮铮铁汉们，在侵略者炮火下威武不屈的尊严与气概，讲述了两代人，从巨流河到鹅銮鼻下哑口海的故事……

　　巨流河，一道刻骨铭心的河……

　　阳光，透过树梢，依旧照着西拉木伦，照着这道与台湾血脉相连、血缘相亲的河流。

　　西拉木伦汩汩东流，波澜不惊，两岸风光，依依如故，亘古不变。

　　更早的时候，1989年，46岁的台湾诗人席慕蓉，第一次回到了不曾踏足的故乡——内蒙古草原。

　　40年前，1949年，父亲曾折断一根草，对她说，对了，就是这个味道，你闻一闻吧，这是我们家乡蒙古草原的味道……

　　父亲又说，孩子，我们去不了了，将来你一定要回我们的草原，因为我们的根在那里……

　　父嘱如山，乡思若海，到处传唱的《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》，就是在西拉木伦河畔写下的……

　　高天下，阳光璀璨，波光粼粼的西拉木伦，向着远方，一路蜿蜒……

三

　　沿着贡格尔草原，克什克腾尽北，是大兴安岭南麓，爬上阿斯哈图刃脊，一派风光旖旎。

　　阿斯哈图是冰川石林，形成于1亿8千万年至1亿5千万年前。从呼伦贝尔额尔古纳一直南来的大兴安岭，跋涉1400多公里，到了西拉木伦上游谷地到了阿斯哈图，算是立定喘息。

　　阿斯哈图位于克什克腾巴彦查干苏木北大山上，南面不到40公里，是大兴安岭的最高峰黄岗梁。

　　山路蜿蜒，并不陡峭。阳光晒在林木葱茏的阿斯哈图，蓊蓊郁郁，绵绵软软，爽爽凉凉。与乌兰布统草原贡格尔草原等等低山丘陵草原不同，北大山是高山草甸草原，这里绿草半膝，山花烂漫，蓝的黄的、紫的粉的，一朵一朵，长长短短、高高低低，点缀草间，望不到头的原始次生白桦林，团团簇簇，层层叠叠，连绵不断。

　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成团成簇的白桦树，五棵、七棵，抱成一团，连在一起，长在一起。

　　在新疆阿勒泰、布尔津、喀纳斯，在内蒙古额尔古纳、鄂温克、牙克石，在东北哈尔滨、延边、珲春，我看到过很多很多白桦林，山上坡上，它们都是一片一片，一棵一棵，间隔着一样的距离，单独生长着，棵棵树干挺拔、笔直，奋发向上，映衬着高天白云。

　　阿斯哈图的白桦林完全不同。

　　山上的斯图托娅告诉我，判断这里是原始次生白桦林很简单，原始森林消失后，地下的根系仍然缠绕在一起，没有人为的干预，这样根连着根长出来的白桦树，自然就会丛生着、簇拥着，风韵卓著，曼妙多姿。

　　太阳，又好像爬高了些，山上开始有风，草木摇曳，日影柔柔。守山人耐心地待在山上，从早晨8点，到晚上8点。阿斯哈图是一个地球地貌新发现——冰盖冰川花岗岩石林，这是人类首次发现的花岗岩地貌与石林地貌相结合的一个新类型，目前为世界独有。

　　站在阿斯哈图的山脊上，极目远眺，山逶迤，林葱茏，天蓝云白，草深欲膝，草丛中金莲花盛开，亿万斯年前的古冰川运动、古冰川遗迹，就在眼前，历历在目。时间与恒心，伟力和不懈，将坚如钢铁硬如磐石的大山，拔蚀、侵蚀成一片片嵳峩嶻嶭、峥嵘嶙峋的石林、石阵。

　　眼前的阿斯哈图，遍布几个岭脊，方圆差不多15平方公里，矗立在刃脊上的石林、石阵，高高矮矮，茁壮、粗砺、峻险，有兀地而起看似二层楼高，有仰望接近七八层高楼。阿斯哈图刃脊的形成，是第四纪冰河时期，积冰凝冰不化的山窝、山坳形成了冰斗，后来，凝冰不断地增加，冰斗不断地扩大、后退，作为冰斗壁的山坡，受到锋利的冰刃一次又一次激烈地刻蚀，山前和山后两个冰斗间，残留下来的山脊就形成了尖锐的刃脊。

　　跋涉在阿斯哈图，能看到发育在大山刃脊上的这些花岗岩，极其稀奇、稀有和独特，是一种在别的地方完全不可能看到的片状、页状。浩浩宇宙，万古洪荒，在人迹不到的地方，地球，总会遗留下原始的浩瀚和苍茫。

　　山上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。来到阿斯哈图，就像来到天外，来到外星，这些侏罗纪一亿八千万年前地球岩浆喷发后冷凝形成的花岗岩，到了冰河时期，在冰盖卸载冰川运动无日无夜的撞蚀、掘蚀、刨蚀下，在冰川融化时流水和泥沙的冲蚀、侵蚀、磨蚀下，造就了千奇百怪无以言状的冰石林——罗汉阵、七仙女、三结义、将军床、拴马桩、擎天柱、月亮城、试剑石……

　　我在一只25米的大鸟——鲲鹏面前，驻足，久久地凝视。冰蚀、风蚀，使一座山岗，变成了一只降落在草原上的鲲鹏。

　　这时，阳光刚好落在了试剑石前，这块两层多楼高的巨石，是冰水在石缝中长期侵入、浸蚀、寒冻而一分为二。阳光照在这高山草原上，照得这抛光一样水磨一样的试剑石，熠熠生辉。在V字型裂开的石缝中，两组花岗岩垂直节理和一组花岗岩水平节理被水切割的痕迹，纤毫毕现。

　　坐在阿斯哈图守山人的亭子里，我久久不愿离开。一个地质的新发现，一处地貌的奇观，会改变人们的认知吗，近80年来，人们一直在争论着，在中国东部尤其是北方东部，有没有第四纪冰川的存在，现在，阿斯哈图石林的出现，会解答这个疑问吗？！

　　太阳，越过阿斯哈图的中脊，在慢慢地下山了，西拉木伦河泛着蓝色的波涛，绕过克什克腾，向着远方，流去……

　　天边的克什克腾，还有很多故事。

　　（黄国钦）

编辑  张泽慧  责任编辑  詹树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