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一个农民，也当过泥瓦匠、赤脚医生，为乡邻无偿建房、打针、医蛇伤等等，可留给我引以为荣的则是另外两件事：一是他任生产队出纳员的时候，有一天去信用社取款，回家一数多出三十元，立即赶回去还钱；二是他一贯坚持“自力更生”。

　　癸卯年，父亲九十岁了，每当我看着他瘦小的身躯、古铜色的手脚，骑着轻巧标致的红色电动自行车奔跑在宽阔、平坦的柏油路上，如此轻松，如此娴熟，我便想起他曾经拥有过的一辆板车。

　　那是四十二年前的春天，父亲卸任生产队长职务后，用果树补偿款在队里“拍卖会”上，用十块钱中标了一辆旧板车。干瘪的外轮胎匍匐在地，内轮胎不容乐观，刹车木已丢失，底板竹片支离破碎，整车结构松散摇晃，唯独红心山梨支架组件还完好。

　　父亲中标板车后，拿扳手、铁锤、柴刀等把它拆卸，陆续搬回家门口，不再风吹日晒雨淋。接下来，只要父亲有空闲，他就鼓捣那些板车零件。

　　父亲如何修改这辆板车呢？涉及的可是木匠、篾匠、铁匠、设计师的技术范围。他没有图纸，没有先进工具。我们翘首以待，有的邻居却等着看笑话，特别是倒插门宗郎和外地篾匠民兄。

　　只见父亲首先清理干净板车支架的土灰，然后拿着布尺和铅笔在四条主梁、副梁和横梁上量量画画，画好了就把铅笔夹在耳朵上，俨若一个老木匠形象，再拿起锯子，锯掉多余部分，保持以车轴为中界的整体结构。随后请木匠凿了大小十二个榫头和榫眼，请铁匠裁断两条车轴并开牙，请修车师傅修补内外轮胎及校正钢圈。万事俱备，父亲自己进行组装，框架组装好，便到陡坡处砍下几节刺钩竹，削成一指厚、三指宽的竹片，钉在车的底座上，至此大功告成。这是一辆长2.2米、宽1.5米的轻型板车，驾驶方便，一般出行作业一人就够。

　　父亲改装好板车，起了一个名字“自力更生”，且用菜刀刻在右车手上。

　　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和母亲用这辆板车拉着家里的大肥猪到食品站去卖，然后买回来一副杉木制的福板，还透着杉与漆的香气。福板停放在草间，父亲再扶着骨瘦如柴的奶奶去观看。奶奶对福板的大小优劣便不计较，只要是杉木的材料就行。奶奶看后很满足，眼角溢出几滴激动的浊泪。

　　接下来的日子，父亲就经常推着这辆板车上圩落市，去辗米，去卖菜，去买肥料。

　　邻居大哥有手扶拖拉机，看到父亲行动如此吃力，他总提议帮父亲免费载货物，父亲却微笑推辞：“谢谢！我有板车。”

　　当年初秋的一天下半午，我突然听到窗外宗郎的儿子阿木大声叫我：“快点推上你家板车去医院，我阿妈喝农药了。”

　　人命关天，我没有踌躇不前，穿上青白相间的四耳拖鞋，推出板车到路口等，只见阿木背着母亲从巷口气哼哼走来……

　　宗郎病倒，阿木弟弟尚小，我不忍心他一个人去医院，便默默地帮他推着母亲走，越走越快，到了公路便跑了起来。车到四方塘路段，我鞋子坏了，顾不得那么多，干脆把鞋子丢下，继续冲刺……

　　到了医院，阿木母亲还清醒，医生警告她：“自己喝三瓢水，吐了再喝，不然会死的。”

　　我很纳闷，她怕死吗？

　　她很听话，坐在屋檐下，阿木服侍她喝了半桶“井花水”，然后呕吐不止，臭气冲天。

　　一个半小时后，医生欣慰地说：“没事了，可以回去，晚上不要吃硬的东西。”

　　回程，她还坐在车上，我就让阿木一个人推她，因为我的脚底起泡了，疼痛不堪；返回四方塘路道的时候，那双鞋还在，我弯腰捡了起来，补一补，还可以穿三个月。

　　过了半个月，一天早晨，阿民在晒谷场边编织自行车筐子，他满脸横肉的堂妻姐找他要债，几句话不合听，她抱起一个三角四耳的石头，不假思索、毫不留情就砸在他的头上，顿时血流如注……

　　阿民的小舅子在场，没有交通工具，向我开口，我就把父亲的板车拉了出来，垫上棉被，把平时活龙活虎、能说会道的篾匠抬上去，像拉死猪一样冲向医院。这一次，我也一起去，且是主力，阿民比阿木的母亲至少重五十斤，累得我气喘吁吁，汗如雨下。到了医院，碰到当护士的同学，她连忙剪去伤者头发，洗掉伤口的秋瓜叶粉末，警告：“今后不能用这些土办法止血。”

　　阿民的伤口纵横缝了七针，没有危难之后，我拉着板车提前回家，迎面南风吹来，好不惬意！遗憾的是，我的鞋裂成几片，彻底报销了。

　　从此，乡亲们对父亲的板车刮目相看……

　　对于这两件事情，父亲没有责怪我，也没有表扬我，仿佛这是板车的功劳。可我看到他的表情有点满足，皱纹夹有笑意，似乎是某一种打赌赢了。

　　稍后，我也不愿意在农村呆着，便决定“流浪”去。临行，父亲没有给我路费，只赠送“自力更生”四字，并要求我背在肩上，时刻铭记。

　　十五年后，我才真正回家，邻居们已经拥有了摩托车、三轮车、四轮车，父亲还是快乐地推着那辆旧板车，仿佛车上装载的不是大米、钾肥之类，而是他执着的人生态度。

　　又过二十年，农村变化天翻地覆，多姿多彩，父亲早已从贫困走了出来，而且买了红色电动自行车。

　　为了改造草间，有一天，我要把父亲闲置的板车处理掉，他发现后大声制止说：“住手！这辆板车，也是我的‘儿子’！”

　　当头棒喝，我恍然大悟，是的，这辆板车确实是我的“兄弟”，名字叫做“自力更生”。

　　张南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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