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少时，我是听潮剧《莫愁女》而知晓古代有个女孩子叫“莫愁”的。那时，觉得这名字起得好，动人有深意，形象含深情。那个时候起，我对王府公子徐澄莫名开始有了好感。这种好感，来自徐府公子取名有如神助的独特创意，更因这名字包含着绵绵的爱意，丰富的同情心，温柔宽大的悲悯情怀。

《莫愁女》剧照

　　在众多戏曲作品中，爱情，是永恒的主题，是文艺创作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母题。这些作品中，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戏，最容易进入编剧的创作视野，成为创作的焦点、着力点。这种悱恻缠绵的情感戏，最容易触发受众的兴奋点，最容易引起受众的回头率。男女主角门户的落差，身份的悬殊，最容易产生戏剧矛盾，发生内心冲突，制造剧情跌宕。只不过，更多的戏曲作品，在男女主角的设定上，喜欢富家小姐，官家千金搭配穷酸秀才、落魄文人。这种人物出身落差的配置，一定程度上能满足受众对“屌丝逆袭”的理想化，平衡贫富悬殊，地位落差带来的不公不平心理。但，这样的戏多了，难免让人生腻，容易让人产生审美疲劳。腻味了，少了创新意识，就很难成为“经典”。戏曲作品《莫愁女》反其道而行之。剧情配置的是一个养尊处优，前程似锦，风流倜傥，多情多感的王府贵公子，加上一个地位卑下、身份低贱的“烧火丫头”。这，就有戏了，有看头了。

　　一般来说，贵族公子、官家子弟若与民间女子“配戏”，桥段大多是“调戏民女”“强抢民女”，制造“冤案”、“血案”，激起义愤，最后“青天老爷”为民做主，或英雄义士除暴安良，跟“爱情”没一毛钱关系。

　　以我有限的阅读，官家公子与民间女子的爱情戏，并且演绎成感天动地、可歌可泣的经典作品，戏剧史上很少看到，《莫愁女》可谓独树一帜，引人瞩目！

　　关于“莫愁女”的传说，跟许多古代传奇人物一样，有着众多各执一词的版本。学者专家喜欢求证其真伪。我们作为受众，更乐意猎奇探幽，享受丰富想象带来的感官快感和精神寄托！

　　潮剧《莫愁女》是从别的剧种移植过来的，剧情并不复杂，王府公子徐澄爱上府上一个“烧火丫头”，“烧火丫头”不愿透露真名实姓，说是“奴随主姓”。你姓徐，我自然也姓徐。机智灵巧，开场已初见端倪。徐澄爱慕其才貌，兴之所至，在祖母老太君面前为“烧火丫头”赐名“莫愁”。这样一来，“烧火丫头”莫愁女便成了整出戏绕不过的女主角，注定与王府公子产生一段悱恻缠绵、千古传奇的爱情故事，更为自己走向圣洁高贵却充满悲剧色彩的爱情祭坛埋下伏笔！

　　莫愁女，在进入王府之前，并非平头百姓小家碧玉，其父是官居少卿的千金小姐。只是命运多舛，其父刚直不阿，因直言进谏得罪朝中佞臣，被治以死罪，莫愁卖身徐府，隐名埋姓。这样一个女主的设定，就在众多丫鬟当中显得卓尔不群，就算粗衣素颜，满腹心思，一脸愁苦，也掩不住其才貌出众的气质和光环，这便是书里苏大学士所说的“粗缯大布裹生涯，腹有诗书气自华”。女主总是自带光环地“脱颖而出”。

　　莫愁女得以在“侯门深似海”的徐王府偶遇徐澄，不过因为一把扇子。一个丫头的扇子有什么特别，竟让坐拥珍宝无数，锦衣玉食的王府公子眼前一亮，叹为惊艳？原来，这把普通扇子不寻常之处在于扇面的字画。在没有网络自媒体的古代于扇子上题诗作画，实在不足为怪呀！但少卿千金出手不凡，字美画妙，在不像群芳争艳的红楼大观园的徐王府里，一枝独秀的少卿千金像电光火石，在徐公子面前“闪亮登场”。少卿千金此时虽沦为“下人”，但气质没有“沦落”，境界没有伏地。在见莫愁之前，经过与其他丫鬟的一番盘问，徐澄便觉莫愁“非寻常之人”，何也？徐澄从丫鬟们嘴里了解到：莫愁长得漂亮，刚来徐府几天，愁容满面，不跟谁说话。看了题诗作画的扇子，加上这番描述，徐澄觉得这个“烧火丫头”不同寻常，能从寻常花草中发现奇葩异彩，可见徐澄眼光独到，阅人有术，非不学无术之辈。而后来钟情于莫愁，也完全出自真心实意，深情厚爱，非纨绔子弟寻花问草，一时兴起玩弄女性的宵小之徒。

　　徐澄见莫愁时的几句对白，特别简练，却把一个命运不济、怀才不遇，寄人篱下又不卑不亢、秉性高贵、内心强大的女子写活了。徐澄很绅士问：“这把香扇是姑娘的么？”徐澄把一个丫头的扇子称为“香扇”，是对莫愁莫大的敬重。不成想莫愁轻描淡写，回道：“当炉扇火，何劳动问。”不过是把扇子，当扇火用用，不必挂怀。徐澄一怔，继而欣赏扇面字画，不无赞叹：“这妙笔丹青，想必出自姑娘之手？”这个时候，通常想“屌丝逆袭”的，会迫不及待抓住机会毛遂自荐，以期脱颖而出，重见天日！不料莫愁仍不为之所动：“信笔涂鸦，公子谬奖。”面对贵公子的赞赏，波澜不惊，似乎早已获奖无数，功成名就。徐澄见莫愁有点脸熟，走近一步套近乎：“姑娘，你我似曾相识？”四眼对视，莫愁也觉眼前王府公子以前似在某个“贵族派对”见过面，这时候，携手坐下叙旧更是顺理成章，莫愁偏偏不领情：“公子，我与你素昧平生。”一句话，我们没见过面！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？太奇葩了！一个“烧火丫头”一再婉拒王府公子的攀亲套故，并没让徐澄老羞成怒，反而更引起他的极大兴致。徐澄对莫愁怜爱有加，摇头叹息：“香扇扇火，岂不可惜？”言外有音，暗含深意。你这般才貌，甘当“烧火丫头，太可惜了。”几乎把控不住，差点脱口而出：“我们交个朋友吧！”话说到这份子上，已经不言而喻了，但莫愁的可贵之处，就在这里。莫愁挑起担子，撂下一句话：“明珠暗投，人之常情！”我好端端的少卿千金，命运多舛，寄人篱下，又有什么办法呢？别说徐澄斟酌之后说出一句“好一个明珠暗投的‘烧火丫头’！”听众如我，也不禁跳起抚掌大呼：“好，好，好！好一个不卑不亢的‘烧火丫头’！”

　　这场“开场戏”，几句简白对话，把一个才高气傲、睥睨一切的王府公子深深折服，甚至屈尊纡贵，除了赐名“莫愁”，希望眼前爱慕着的女子能在余生扫除内心阴霾、开开心心，还不惜放下脸面请求老太君允许莫愁当他的“私人秘书”。这就不难理解，怜才爱貌的徐澄之后怎样矢志不渝，雷打不动深深爱着莫愁，直到最后莫愁失去双眼，抱恨跳湖，徐澄在痛斥存心不良、毒如蛇蝎的老太君和相府千金邱彩娥，并因没能保护心爱之人怀着深深自责随着莫愁跳湖殉情的决心了。

　　除了唱词、对白可见编剧功力，剧中好多桥段，精彩绝妙，尤见编剧用心之至。

　　相府千金嫁与王府公子，外人看来天作之合。假设徐澄未遇莫愁，必定是另一种人生走向、另一种人生格局。与相府千金纵使不会如与莫愁一样相亲相爱，但在那个信息相对封闭，生活圈子相对被限定的年代，也会在享尽荣华富贵中平淡无奇地过完一生。但命运偏偏给剧中所有人开了个玩笑，这个玩笑代价太大了，大到最后谁都没得到该有的想有的东西，如我们所能猜测到的悲剧落幕，大文豪鲁迅先生说的“悲剧就是把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掉”，一语成谶！

　　《莫愁女》悲剧的根源在哪？当事人为这个爱情悲剧做了殉葬，无法作答，他们甚至来不及思考！

　　今天，我们这些受众，在深深沉浸在悲剧的阴霾里，总会是情不自禁地无数次拷问。

　　对待所有的过去，人间喜剧也好，人生悲剧也罢，所有的世道人心，世态人情，当事者迷，旁观者清。但，旁观者，也会是别人眼里的当事者。所有的答案，都是为后人“重蹈覆辙”者戒。然而，如果人生能够重来，当事人能避免再“犯傻”“犯错”，避免悲剧吗？

　　有一些悲剧，当事人其实也明知不可为，却偏偏为之，因为“执着”，如徐澄与莫愁，如果人生能够重新再来一次，依旧悲剧收场，他们还会矢志不移再谈一场可歌可泣的爱情吗？

　　邱彩娥，这个开始看似无辜的相府千金，如果知道费尽心机挖去莫愁双眼还得不到徐澄的欢心，还会机关算尽、害人害己，落个千古骂名吗？老太君，假如知道本来期待的晚年儿孙绕膝、金玉满堂的愿景成了泡影，还会强迫孙子徐澄迎娶相府千金、迫害莫愁吗？

　　所有的猜测，我们都不能越俎代庖，自作聪明替当事人回答。

　　但，我们不缺想象。

　　以莫愁的矜持自重，不卑不亢的心性，对徐澄知遇之恩是有着深深的爱的，但她懂得自重、自爱，自制，该放弃时会放弃，她的几次想放弃其实是对徐澄更负责更深刻的爱；徐澄对莫愁的爱，是那种深入骨髓，化成血液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的爱。

　　这就不难理解，徐澄视所有人一辈子苦苦奋斗都得不到的荣华富贵为过眼云烟，毅然决然随莫愁跳湖殉情，正如剧中徐澄对莫愁的表白：“莫愁你是出泥不染一莲蕊，我徐澄愿为荷叶伴身边。”

　　一对悲欢交集的可人儿殉情后，湖中幻化成几茎亭亭玉立的莲花，田田荷花铺满湖面，不正是契合我们内心善良而美好的愿望吗？

　　陈树彬

编辑 张泽慧   责任编辑 詹树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