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代大诗人李白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五言绝句《静夜思》:
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
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
但是,这首当今的幼儿多能背诵的小诗,最初的字句却稍异于此。如宋刊本《李太白文集》、宋·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、宋·洪迈《万首唐人绝句》,第一句均作“床前看月光”,第三句作“举头望山月”。至清乾隆二十九年(1764)蘅塘退士孙洙的《唐诗三百首》方成现在的样子。改动的人是谁?很可能就是人民大众。因为,一首文人诗来到民间,深受群众喜爱,流传过程中,老百姓自然会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和语言习惯加以改动:特意去“看月光”,当然就不会当成霜了。月光不经意间映入睡意朦胧者的眼帘,才会“疑是霜”。而“山月”(或海月、星月、圆月等)亦带有明显的文人气,不如“明月”更合世人的口味。所以,在孙洙编《唐诗三百首》时,《静夜思》大概就是那样四句。而经过改动的诗,反过来又加速了它的传布,人们心目中的李白,亦变得更加平易可亲。
那么,为什么只有二十个字的一首小诗,能流传了一千多年,至今仍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呢?从引动乡情的环境和过程看,诗中所描述的,是一个随时随地都能遇到的、不少人都曾亲身体验过的普普通通的月夜,诗人在深夜里也许正做着故乡的梦,梦醒过来,望着明月,更思故乡。思什么呢?没有说。如此,便给读者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空间,读者尽可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去把它填充与具体化。其次,诗中的乡情,没有古诗中常见的孤寂、凄清和愁苦,而是十分轻淡,淡得使人感觉不到,正如清人徐增所评,“因疑则望,因望则思,并无他念,真静夜思也。”而恰是这像月光一样轻柔、温和的基调,使它与普通人感情活动合拍并引发了普遍的共鸣,适应了人们精神生活的需要,在使人读后获得了和谐、自然的美感之后,情感世界亦得到了抚慰和满足。(参见《文史知识》1984年四期薛天纬《漫说<静夜思>》)
然而,从上世纪末开始,围绕《静夜思》诗中的“床”、“低头举头”等细节,却引发了学界颇为激烈的争论。2017年5月,一个偶然的机会,笔者在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非学术刊物《东方商旅》上读到了吴驷先生撰写的《思念很玄吗?李白早知道!》吴先生以戏谑而辛辣的文笔对那场“争论”作了简略的回顾,以下谨[~公式~]录该文的片段:
李敖:……每个人都念过李白的诗……我敢说绝大多数的人都解释错了……在床前看到明月的光,就怀疑它是地上的霜,因为反光,举头望明月,如果你躺在床上,怎么可能又抬头看明月,低头思故乡呢?如果你躺在床上的话,你的头怎么会有这两个动作呢?不可能又有举头又有低头的动作对不对?表示你不是在床上。
马未都:李白说的床不是睡觉的床,而是一个马扎,古称‘胡床’。唐代的门是非常小的板门,不透光,窗也非常小,月亮是不可能进入室内的,尤其是当窗户糊上了纸以后。所以这首《静夜思》其实是坐在院子里,而非大家一直认为的室内。
一篇名为《新议李白<静夜思>中的“床”字》一度广泛流传:《静夜思》中的‘床’不是‘睡床’而是‘井床’。……‘诗人背井离乡,在冷落的深秋时分,一个人站在井台上,望着天上明月,看到围栏处洒落的月光,勾起思乡之情。显然,这样的解释更为妥当。’作者程实说……”
节录了李、马、程三位的“新论”,笔者禁不住也要说一说自己的看法:
先说“举头”和“低头”的问题。自诩为“台湾才子”的李敖先生,看来于“诗道”并不精通,起码说,对诗词的“跳跃性”缺乏应有的了解。举个例吧,收在《唐诗三百首·五言绝句》中,就在《静夜思》上一首的孟浩然《春晓》曰:
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
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?
从昨夜半醒半睡仿佛听到风雨声,到翌日天亮放晴,处处都听到鸟儿们在啼叫,这时间跨度该有多长?作者起床了没有?“花落知多少”,是作者的自问自答,还是在询问别人?这些,诗里都没有说,也都没必要说,因为,对诗意、诗境毫无帮助。如果非要说不可,那不成了记叙文,还是五言绝句的“诗”吗?只有二十个字的篇幅允许吗?同理,写《静夜思》的李白半夜从梦中醒来,看到床前洒落地上的月光,还怀疑是白白花花的霜呢。定过神来,才知道是月光,而自己是漂泊在他乡的旅人。于是,又思念起故乡来。按常理,人在更阑夜静时,总是越思念越睡不着,有时干脆坐起来,甚至是披上外衣,踱到窗前。在这种常态下,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把诗人“绑”在床上,而怀疑他可以同时做“举头、低头”的动作呢?然而,以上说的“常态”,又有什么必要在仅有二十个字的“五绝”中出现呢?该省略的一定得省略,只求诗境的完善,这就是写古体诗词的“跳跃性”手法。死抠住躺在床上不能同时举头、低头的一个细节,无异是鉴赏诗词时的“刻舟求剑”!
再说说“胡床”、“井床”的问题。
床,一般都指供睡觉的床。如唐·孟郊的《秋怀》诗所说的:
秋至老更贫,破屋无门扉。
一片月落床,四壁风入衣。
诗中的床,与破屋、门扉等联在一起,所指就是“睡床”,应无疑义。而对有特殊功用的床,一般得在“床”字前加上一个表示功用的字,如:绣床、琴床、书 床、茶床等等;或者在诗文语境中表示其类属。不错,“床”亦专指井上围栏即“井床”,但往往需用适当的文字相配合,才不致误会为“睡床”。如《乐府诗集·淮南王篇》:“后园凿井银作床,金瓶素绠汲寒浆。”唐·李贺《后园凿井歌》:“井上辘轳床上转,水声繁,弦声浅。”李白《长干行》亦在开篇中说:“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(游戏)。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千里,两小无嫌猜。”第四句“绕床”亦指绕着井床,但因有“门前”、“骑竹马”等文字作铺垫,故“床”指“井床”,亦十分明确。(金性尧先生的《唐诗三百首新注》则称“床,这里指坐具。”与旧注不同)至于“胡床”,大概是三国时由胡人传入的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。而独用“床”字指代“胡床”,文献中似无实证。但不管是说李白“其实是坐在院子里”,还是“一个人站在井台上”,马、程二位先生都忽略了二项生活的基本常识:
一是月光倾泻大地,四面八方,无所不至。“院子里”或“井床上”,都属比较空阔的场所,床(不管是胡床还是井床)前有明月光,床后、床左、床右难道就没有?一句“床前明月光”,不正好反证了:床,就是睡床吗?
二是无论坐或站,表示人都是清醒的,而清醒的人,却怀疑月光是“地上霜”,除了傻瓜、脑袋进水者或疯子,有这种可能吗?何况还是被后人誉为“诗仙”的李白!
违背基本常识的“新论”,都将是悖论,不管立论者的名头有多大,地位有多高!
一首千古传颂、清澈明快、能拨动世人思乡心弦的小诗,竟被喜欢钻牛角尖的“专家”们折腾得几乎找不着北!难怪为《东方商旅》撰文的吴驷先生要愤愤不平地说:
“问题出在解释学,专家们理解思路错了,他们把诗歌意义一古脑儿押宝在作创作时的此情此景,而彻底忽略诗歌本身所呈现的‘诗情画意’。他们太‘实情’了,实得有点‘迂’……牛津大学某年有一道入学试题:‘诗歌就应该很难懂吗?’我的答案:不难懂!但是因为专家教授太多了,争着吃这碗饭,吃着吃着评着评着写着写着——难懂了!
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——全是专家惹的祸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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